文章来源:admin 时间:2024-02-13
在2023年年底举行的HiShorts!厦门短片周上,出现了一部口口相传的爆款。
这部名叫《上海笑线分钟,全素人出演,零成本拍摄。担任本届评委的台湾导演程伟豪在自己的大师班讲座上点名表扬它为最喜欢的作品,策展人王小曼感叹这是自己办节多年等来的 “骄傲”。
爆满的影厅里,观众随着大银幕上年轻人口无遮拦满嘴跑火车,笑声此起彼伏,又在最后不了了之的喧嚣落尽后一起沉默。
《上海笑话》讲述了外地女孩Yuki因为喜欢《爱情神话》这部电影选择搬到上海,她用年轻人的约会方式在陌生的城市里展开一系列的社交,和各种文艺青年约会,穿梭在上海的标志性街区,说着和生活无关又息息相关的“大话”,其中充满一本正经的戏谑与荒唐。
观众则随着导演纪录片式的镜头,观察到一幅外乡青年在上海的都市生活风情画。
《上海笑话》的导演拉帝是个来自四川的95后,留美研究生毕业,机缘巧合搬来了上海。那一年,他惊奇地发现,身边好多朋友不约而同地都搬到同一座城市。
在喜欢的媒体上了一阵班后,他辞职成了拥有多重身份的斜杠青年,广告导演、公众号写手、播客主理人、留学中介辅导老师、酒吧调酒师。这些身份填满了不安分年轻人的白天与夜晚,也给了他从不同角度观察这座城市的视线。
《上海笑话》里有很多语言,开场Yuki约会的 “留美旅日导演”说着口音夹生的日语混杂着英文,侃侃而谈伍迪·艾伦的电影和纽约的生活;和美国留学归来的插画艺术家杰克在西岸聊女性主义时,他们又与遇到上前搭讪的local小姐姐夹杂着法语,装点她的生活和过往;遇到老乡说着成都话的部分,又转而让影片进入另一重接地气的现实空间……
从《爱情神话》到《繁花》,描写上海,用本土方言打开这座城市的本帮味自是地道,而《上海笑话》这部以上海为背景的短片里,什么语言都有,偏偏没有一句上海话,竟也准确呈现出另一种上海气质。
拉帝说,之所以呈现出这样的结果,是因为在他短短两年的沪漂经验中,确实没认识什么上海人。
“我接触的上海朋友圈子里没有本地的,也没有人跟我讲上海话。对我来说的上海,更多是外来者的上海”。不同于刻板印象中的“排外”,因为一个庞大的外来群体的存在,身为异乡人的拉帝在上海感受到的尽是热闹。
“我被上海吸引的点也是因为它的文化多元。上海当然有它的本地文化,但它没那么显性,因为外来人口的基数已经太大,各种人群的数量大的时候,这里也就没有某种很显性的‘主流文化’。”在拉帝看来,上海是个“外来者的舞台”,“任何一个小众的爱好圈层到了这里,都不算特别小众,都会有一大群朋友在这边。”
这个充满外来者的城市里,语言的交融曾给初来乍到的拉帝带来冲击。“投简历找工作的时候发现,这里会一门外语是基础,基本上那些公司都会要求还要另外一门语言。去个酒吧能听到很多语言,这个当时给我的冲击蛮大的,就挺想刻画这个点。”
社交是片中女主角贯穿始终的行动线,“局”是《上海笑话》中重要的场域。拉帝谈到,自己在上海的朋友,除了同学,大多都是在club认识,“一些比较有主题的club活动,大家可能因为电影、艺术或者女性主义议题聚在一起。朋友带着朋友,很随意的在一些聚会上就认识了。等下次在别的活动上,又会发现同样的面孔,自然而然说‘这是我朋友’。”
而前一天相见恨晚畅聊到通宵达旦的“朋友”,也可能某一天就突然消失不见。就像片中在酒吧门口端着酒杯簇拥聊天的人群中,满口答应去给大家买烟的青年艺术家,或是被家人催着回家相亲结婚的时尚编辑,众人会嘀咕一句“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谁也并没有真的在意。
这些片子的主创们,生活中也是类似的关系。女主角如今又去了大洋彼岸继续读书,男二号从Tinder聊天中被选中,拍完有rap表演戏份的片子,如今竟然真的成了一名rapper甚至开始了“全国巡演”。
拉帝回想从2021年到2023年他在上海遇到的人,“像一个大派对一样,突然间大家都来了,有一段时间真的热闹非凡,感觉所有的朋友都在这,但是突然间有一刻发现,怎么慢慢的大家又走了。”
这两年,拉帝习惯了这个城市的流动性很大,“整个城市,和这里每天上演的各种‘局’一样,来去自由。走掉了是很正常的事情,然后又不断有人来。”于是他决定做这部短片的时候,定了一个主题,叫“Who doesnt care”,“只有对自己来说是隆重登场,但是对于上海来说,你来了又走了,就跟空气一样,没有那么重要。”
但年轻人并没有那种被忽视的失落,反而是因为这种漫不经心,让拉帝如今自诩是个彻头彻尾的“Shanghai Lover”,“每天各种新的事物都不断地在发生,但又跟没有发生一样,没有人在意。这种又刺激又松弛的感觉,就好像这个城市就算有人在天上游泳,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所有最新鲜的事情因为发生得过于频繁,反而显得很平常,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我梦寐以求很久了。”
来上海之前,拉帝对这个城市没有太多期待和想象,对上海的印象是“东方明珠和在浦东有一座高达”,他曾对成都的朋友信誓旦旦,“上海不会把我心搞花的,我会回来的。”但现在,他很坦诚,自己被上海搞得一肚子花花肠子。
《上海笑话》是一部台词极为密集的作品,大量的信息都交织在随性对话里。选择这种“话痨”的叙事形式,是拉帝试图进行一次关于“呢喃核”的电影拍摄实践。
呢喃核(Mumblecore)是一项起源于2000年之后的美国独立电影运动,其特点包括低成本的预算,非职业演员和自然主义的表演,大量语气词的密集对话,漫无目的生活化情节和聚焦于年轻人在工作和人际关系困扰的主题等。Mumblecore这个核心名词和作为这个电影类别的代表作《哈哈笑》《弗朗西斯·哈》等,在《上海笑话》中都被人物在日常谈话中多次提及。
拉帝在加州艺术大学读研究生时,曾被导师“安利”呢喃核风格的电影,当时叛逆的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观看,直到前些年某天偶然做梦梦到校园和曾经的老师,才抱着怀旧的目的打开了那部名字看起来土土的《哈哈笑》,结果一看就爱上了。之后,他联合影片的编剧兼女主吴家璇,以及摄影指导马显申一起开始了一部属于上海外来年轻人的呢喃核短片。
在上海,拉帝的生活圈子很“网红”——活动范围几乎就围绕着南京西路到“巨富长”的梧桐区;租在虽然有邻里噪音、漏水和老鼠蟑螂困扰但看起来就“很美很上海”的老洋房;租住在楼下的小姐姐喜欢到处和人说自己“在法国生活14年”;和朋友们喝酒喝到12点大家就准时开始讲英文;以及近期和同样是外地来的朋友的核心争论问题是“延平路到底算不算静安”。
在拉帝的观察里,身边的年轻朋友,大多有着良好的海归教育背景,特立独行地拥有自己的审美趣味和追求。他们喜欢住在“宇宙中心”的梧桐区,夜晚泡吧,去各种小众展览,一起参加各种线下文化沙龙,穿着打扮、吃喝玩乐和精神世界都需要被精心斟酌考究,但来自现实的窘迫也在嬉笑怒骂的轻松调侃间隙如影随形。
这些场景都被以一种微妙戏谑的方式记录在《上海笑话》里,年轻人一边认真践行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带着几分清醒的矛盾与自嘲。“呢喃核片子的主要核心,就是展现非成熟大人在特定时期的一些困境和迷茫。”拉帝解释。
对话内容大多源于拉帝日常的“偷听”,餐厅、酒吧、咖啡馆,他很喜欢在这些公共场合听旁边桌的人讲话,在对话里想象他们的身份关系和处境。很多时候能发现那些侃侃而谈的人原来也不过是初次见面,在并不相熟的倾诉交锋里,藏着他们的乐趣、骄傲和烦恼,也裹挟着虚荣与私欲。
重场戏发生在长乐路上的网红精酿酒铺“公路商店”,这个小店白天不起眼,到了夜晚就会变成这片街区的“流量中心”,不大的室内空间轻易就被占满,“站街喝酒”成了年轻人的新时尚,有时候排排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心了就跳舞,如今这个模式已经从上海走红到了全国各地。
作为时尚潮人聚集地的上海,年轻人们热衷打卡,追求风格,既要紧随潮流,还得保持个性。在拉帝的观察里,上海的年轻人,有一种“不失焦虑的松弛”。一方面,大家对于事不关己的事展现出足够的宽容和尊重,另一方面,目之所及的同圈层社交范围内,举手投足又会被“拿放大镜看”。“你说天上有人游泳,可能别人头都不抬,但你说办公室里有个‘巴子’,大家都会来围观一下。”
拉帝记得自己刚来上海的时候,在潮流青年文化媒体工作,常常为自己的造型穿搭感到自卑。最近看《繁花》,他对于宝总出道前要先搞一身行头的操作感同身受,“你说出一些话,做出一些事,喜欢一些东西,别人给你的反馈,氛围当中有一种‘巴子’的味道,尴尬到空气都要凝固,那时候我意识到在上海说话做事,包装自己是重要的。”
拉帝和他的朋友们自诩“亚比”,就是一群追逐爱好亚文化的青年,这种受到Z世代年轻人们追捧的文化的精髓在于反抗主流体系、主流审美以及商业化。在拉帝的家乡成都,“亚”是一件没什么门槛的事情,穿着父母长辈衣服“魔改”而来的服装,去不用门票、酒水价格也很亲民的酒吧,这些事情都可以很日常。
“但在上海,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衣服其实是有说法的潮牌,club的门票越来越贵快要去不起,自己揣着瓶酒进去会被赶出来。”《上海笑话》中,编剧提炼出诸如“中产亚比”“中产阶级赎罪券”等富于创意又精准讽刺的新兴词汇,也在放映现场引发年轻观众的共鸣。总结一句话,拉帝发现,“在上海做什么,都是需要一些门槛的。”
读书的时候,拉帝希望自己是个朋克。曾经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摇滚乐手,尽管吉他水准常年处于拉垮状态,但他从很早开始在生活中践行某种一以贯之的“朋克精神”。从亮眼的发色发型到拍摄一系列与摇滚乐相关的短片,自称“摇滚乐受害者”的拉帝把拍片作为自己“玩乐队”的另一种方式。
拉帝有些美术的功底,本科在印第安纳大学读数字艺术专业的时候,能接触到的视觉艺术门类很多。要交毕业作品时,他决定拍摄他的第一部剧情长片。老师觉得他是在胡闹,连他自己都承认,没有受过严格的电影训练,让他的剧情片显得“毫无章法”,但后来又发现没有特别严谨的电影训练,反而不会被很多东西束缚。
除了真人短片,拉帝也做动画片,粗粝的画风,可以一个人独立完成。做一个不会弹琴的乐手和一个画功糟糕的动画导演,同样是他践行“朋克精神”的一部分。
《上海笑话》在Hishorts!放映时,被津津乐道的除了内容,还有“零成本拍摄”这件事。从拍片开始,拉帝几乎就没花过什么钱。演员找朋友,器材蹭朋友的,不花钱租场地,音乐特效都自己做。不必精细,但求个性,顶多就是请大家吃饭,吃得也不会太好,100块的冒菜就是大餐。
影片的剧本创作是拉帝和好友吴家璇在喜欢的酒吧露台上,想象着身边朋友们的样子哈哈大笑着写出来的。大家都要上班,拍摄就选在每个周末进行。密集的台词看似日常,其实浓缩着巨大的信息量和戏剧性转折,长镜头一镜到底的方式需要经过严格的排练。因为每个演员几乎都是本色出演,自然也为剧本增加了更生活化和贴近人物的说话方式。
拉帝一贯喜欢自导自演,所以顺带占了重要的“导演”一角。片中另一位美国留学生杰克是女主在社交软件上“打捞”到的。到了Hishort!放映时,拉帝惊奇地发现他还是其他另外两部短片的演员。
电影不必对应精良的制作,这是拉帝从他的“杰出校友”、韩国导演洪尚秀那里得到的启发,“他的片子也是越拍越便宜。我本身也喜欢这种DIY的质感,研究生读电影之后,我不理解大家为什么要把‘电影’当成多了不起的一回事,那种唯长片论或者电影至高的论调在学校里很多,但那个氛围我并没有什么认同感。”拉帝不认为条件的约束可以限制表达,“有什么条件,就会做什么样的创作,最重要是要有我的表达。”
《上海笑话》在Hishorts!短片周获得了成长单元的最佳成长奖,颁奖词中提到,“无论从摄影机的运动和视角,还是人物生动的、充满幽默感的台词,都让我们窥探见人物的内心,在笑声中感到丝丝悲哀。”
上周末,《上海笑话》回到上海,在一个酒吧进行了一场小规模的放映。观众里多了些上海人,笑点比在厦门的时候更密集。映后交流中,拉帝收获了一大堆上海本土的“区域梗”,这些新鲜的笑话让他觉得受用。
拉帝说,当初决定拍《上海笑话》的时候已经能够预感到,这会是一部有共鸣的作品,如今的反馈也让他有野心继续挖掘这个城市里的故事,“浅浅挖一下,已经有四十多分钟,下一步就发个狠,做部长片,也不是不行。”